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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女帝沈知白瓷色凝青铸马钱续(第4页)

夜风陡然加剧,穿过长廊,宫灯剧烈摇晃。

“滴答…滴答…”

褪色的茶渍无法依附绢面,化作粘稠褐色液珠,顺着支撑灯笼的细竹骨架滴落,砸在下方洁净的青砖地上。每一滴茶渍落地,并未晕散,而是诡异地凝固、变形!液珠拉伸、延展,在冰冷地砖上飞勾勒出一个个铁画银钩、充满异域风骨的文字!

“……以狼山为誓,金帐之鹰必啄碎玉门之卵…”林墨棠低声念出,脸色煞白如纸。那赫然是三年前战死的突厥可汗亲笔手谕片段!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随着文字显形,一股浓烈的、带着腥膻气息的羊奶膻味,混合着某种类似腐烂牧草的腐败气息,骤然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,刺鼻欲呕!

“呛啷!”林墨棠腰间软剑瞬间出鞘半寸,寒光如秋水乍泄。

沈知白却纹丝未动,目光沉静如水,越过那些滴落的、不断变化着狰狞文字的血色茶渍,投向更远、更深的宫苑夜色。她的声音穿透凛冽夜风,清晰异常:“墨棠,明日冬至大宴,该用何汤底?”

林墨棠握剑的手微微一滞,眼中锐利锋芒瞬间收敛,化为一种深沉的思虑:“回陛下,依古礼及《饮膳正要》所载,冬至阴极阳生,当用‘乾坤生阳羹’为底。取三年以上老雄鸡吊清汤,佐以当归、黄芪、枸杞温补,更需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压低,“…需以姑苏寒山寺外、冬至日卯时初刻所采的梅花上雪水,化开徽州顶芽松萝茶粉半钱,取其清冽微苦,以制汤中浮火,方得阴阳调和之妙。”

“善。”沈知白颔,目光依旧落在远处宫阙的暗影里,“再加一味——岭南新贡的‘妃子笑’荔枝干,取其甘润。荔枝木炭焙制时,须混入少许武夷岩茶的茶梗,取其岩骨焦香,化入羹中,既应‘荔’(利)市之吉兆,亦暗合茶马古道南线之味。”

“臣领旨。”林墨棠垂,软剑无声归鞘。她心中雪亮,这看似寻常的汤羹安排,每一味料,每一分火候,都将是明日朝堂之上无声的刀光剑影。荔枝干配岩茶香,是安抚也是威慑,是对岭南盐商巨贾的暗示,更是对西北可能窥伺者的警告——帝国的触角,从南到北,从市井到边关,皆在帝王股掌之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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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,请用羹。”林墨棠的声音在冬至正午的暖阳里显得格外温润。她手中捧着的并非惯用的紫砂壶,而是一只定窑白瓷盖碗。碗壁薄如蛋壳,迎着殿外透入的天光,几乎能看到里面汤羹澄澈的琥珀色。碗盖揭开,一股难以言喻的醇厚鲜香瞬间弥漫开来,带着老鸡吊汤的浓郁底蕴,却又奇异地糅合了松萝茶的清冽微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岩骨焦香。

沈知白执起温润的玉匙,并未急于品尝,目光扫过面前巨大的紫檀木长案。案上,早已非昨日奇诡幻象的战场,而是一场无声无息、却关乎亿万黎庶生计的较量。各色瓷碟、玉碗、竹编食盒次第铺开,每一件盛器里,都静静躺着帝国二十四节气流转的精华,更承载着地方大员们无声的奏报与博弈。

她的目光先落在一方剔透的水晶碟上。碟中堆叠着形如弯月、晶莹剔透的“春分水晶饺”。薄如蝉翼的澄粉皮近乎透明,包裹着翠绿欲滴的荠菜馅,点缀着细碎的虾仁,宛如一幅微缩的春江图。饺子旁,斜放着一枚小巧的青玉书签,签上以蝇头小楷刻着:“扬泰盐场,新辟滩涂三百顷,春盐初晒,色如霜雪,质胜往年。然运河水浅,恐误漕期。”落款处,一方小小的“盐”字朱印,殷红刺目。

侍立一旁的户部侍郎苏砚,眼观鼻,鼻观心,手中那串乌木算盘珠子却无声地滑动了三下。清脆的“嗒、嗒、嗒”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。

“苏卿,”沈知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算盘声急,可是心中已有盘算?”

苏砚躬身,声音平板无波:“回陛下,运河清淤,工部报需银十五万两。若以扬州春盐抵充,按新颁《盐引折算法》,需额外加征盐引一成,方可补足工费。然此一成加征,恐致盐价浮动,波及民生。”他语极快,每一个字都像珠算拨出的脆响,“臣思虑再三,或可暂缓淮南道三州春茶贡额,以其折银补此工费缺口。淮南茶质稍逊,春茶市价约合盐引之七成,差额部分…臣再算过。”他手指又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起来。

“呵,”一声带着异域腔调的轻笑响起,是波斯商人领萨迪克。他抚胸行礼,深目精光闪烁,“尊贵如日月的大皇帝陛下,智慧的光芒照亮万邦。鄙人尝闻,贵国《盐铁论》有云:‘山海之利,广泽之蓄,天下之藏也。’运河淤塞,譬如血脉不畅。鄙人商队中有善造巨舟者,龙骨坚韧,吃水极浅,或可解燃眉之急。所需者,唯陛下恩准,开放瓜州渡口,许我商船载盐直抵洛阳,则工费一事,鄙人愿以香料、琉璃相抵,不敢劳陛下动用盐茶根本。”他话语谦恭,眼底却藏着巨鲨嗅到血腥的锐利。

空气骤然凝滞。林墨棠捧着汤碗的手指微微收紧,碗中澄澈的羹汤表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。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兵部尚书陆九渊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背,青筋隐隐凸起。开放内河航运于外邦巨贾,无异于引狼入室!

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寂静中,沈知白手中的玉匙终于落下,轻轻舀起一匙温热的羹汤,送入唇中。她细细品味片刻,才缓缓抬眼,目光掠过萨迪克,最终落在苏砚身上,声音平淡无波:“淮南春茶,乃清明祭祖必备之物。茶农辛苦一季,盼此为生。动其根本,不妥。”

她顿了顿,玉匙在碗中轻轻搅动,琥珀色的汤羹映着她沉静的眸子:“传旨工部,运河清淤,所需十五万两,着内库先行拨付。所耗钱粮,记入‘河工贷’专簿。”她目光转向萨迪克,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“萨迪克卿拳拳之心,朕心甚慰。瓜州渡口,关乎漕运命脉,兹事体大。卿之巨舟,可先于泉州港试航,若果如卿言,吃水浅而载重巨,朕再议不迟。至于香料琉璃抵充工费…”她微微摇头,“运河乃朕之子民血脉,岂可假手外物?卿之心意,朕收下了。”

萨迪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,随即更深地躬下身去:“陛下圣明烛照,鄙人叹服。”只是那深目之中,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飞快掠过。

沈知白不再看他,目光移向长案另一端。一只硕大的青花瓷海碗里,盛着热气腾腾、汤色乳白的“大雪羊肉炖”。厚实的带皮羊腩肉在浓汤中半沉半浮,旁边堆着雪白的冬笋片和碧绿的霜打白菜心。碗沿处,贴着一片薄如纸、形似雪花的玉雕签,上面墨迹淋漓,是龙飞凤舞的狂草:“陇右道,大雪封山逾旬日,牛羊冻毙十之三四,茶马互市几近断绝。请旨开常平仓,赈济牧民,缓征今岁马赋。”落款处,一方小小的“马”字印信,墨色深沉,仿佛带着边关风雪的凛冽寒气。

陆九渊猛地踏前一步,抱拳沉声道:“陛下!陇右乃西陲屏障,牧民即兵源!今岁若马赋不征,则来年战马何来?突厥狼子,去岁虽败,然其心不死!常平仓存粮,乃备不时之需,岂可轻动?”他声如洪钟,震得碗中羊肉汤微微晃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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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知白没有立刻回应,她再次舀起一匙乾坤生阳羹,轻轻吹了吹。这一次,她似乎格外留意那汤中若隐若现的岩骨焦香。放下玉匙,她看向一直沉默立于角落的钦天监监正:“李卿,昨夜观星,陇右方向,可有异象?”

须皆白的老监正颤巍巍出列,声音带着星图般的缥缈:“回陛下,昨夜紫微垣左近,天驷星(房宿)晦暗不明,主牧业困顿。然奎宿(天库)星旁,有客星新现,其色青白,隐带金芒…此星象古书未曾明载,老臣…老臣愚钝,不敢妄断。”他浑浊的眼中充满困惑。

“客星现于奎宿…”沈知白低声重复,指尖无意识地在碗沿那枚青玉书签上划过,“奎宿主库藏…青白带金芒…”她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明悟,“是瓷!陇右道今年新开的瓷窑!所出瓷器釉色青白,描金其上!”她猛地抬头,目光锐利如电,直刺向那碗大雪羊肉炖旁静置的一只不起眼的黑陶小罐。

罐口密封,毫不起眼。沈知白抬手示意,林墨棠立刻上前,小心揭开罐盖。一股浓郁的、带着奇异药草清香的茶气瞬间涌出!罐内并非茶叶,而是满满一罐青白釉色、形如小马、栩栩如生的瓷马钱!每一枚瓷马钱都只有指甲盖大小,釉面光洁,马鬃飞扬处,竟用纤细的金线勾勒出清晰的脉络!更奇的是,马腹之下,皆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。

“苏砚!”沈知白声音陡然拔高。

“臣在!”苏砚精神一振。

“查!陇右道今岁新开瓷窑,所产‘金鬃瓷马钱’几何?市价估值多少?以市价折算,可抵多少马赋?”

苏砚手指如飞,乌木算盘珠瞬间爆出疾风骤雨般的脆响!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口中念念有词,数字急滚动:“…金鬃瓷马钱,一枚市价约合铜钱五十文…陇右道报今岁可产…八十万匹!计…计四万贯!折合上等战马…八百匹!抵今岁马赋…绰绰有余!”他猛地抬头,眼中迸出难以置信的光芒,“陛下!可行!此法可行!以瓷代赋,既解牧民燃眉之急,又无损军备!更可令此新瓷流通于世,增其价值!”

陆九渊张了张嘴,看着罐中那些精巧绝伦、在殿内光线下闪烁着青白釉光与金芒的小小瓷马,又看看沈知白沉静如渊的面容,最终将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放下,深深一揖:“陛下圣明!臣…心服口服!”

沈知白微微颔,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的汤碗。碗中的羹汤,已去了小半。那融入其中的“妃子笑”荔枝干的甘润,与岩茶梗的焦香,此刻在舌尖回味,仿佛带着岭南的暖风与武夷山的岩韵。她拿起玉匙,这一次,却未舀汤,而是用匙尖轻轻点在碗中漂浮的一片半透明、形如柳叶的“寒露酥鸭”上。

那酥鸭以精瘦鸭脯制成,薄如蝉翼,炸得金黄酥脆,此刻浸在琥珀色的羹汤中,边缘微微软化,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半透明质感。就在匙尖触碰到鸭肉的瞬间,奇异的事情生了!

鸭肉表面那些细密的、原本只是装饰性的酥皮裂纹,竟如同活了一般,开始飞地蔓延、重组!金黄的裂纹扭曲、延伸,在小小的鸭肉片上急勾勒出纵横交错的线条!须臾之间,一幅微缩但清晰无比的河道水利图便显现在那片鸭肉之上!图中,一条醒目的朱砂红线,蜿蜒穿过重重山峦,直指地图边缘一处标注着“龙门峡”的位置。

“龙门峡?”林墨棠低呼出声,眼中满是震惊,“陛下,这是…江南道监察御史密奏中提及的,今夏可能因暴雨引山洪、冲毁官道的险隘之地!工部去年加固河堤的奏报,并未提及此处隐患!这…这如何会显现在寒露酥鸭之上?”

沈知白凝视着鸭片上那触目惊心的朱砂红线,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如霜。她缓缓放下玉匙,指尖拂过碗沿,那枚青玉书签上“扬泰盐场”几个字,此刻显得无比刺眼。盐场新辟,运河却淤塞难行;龙门峡隐患未除,一旦暴雨成灾,冲毁道路,新晒的春盐如何北上?工部…好一个工部!欺上瞒下,其心可诛!

“啪嗒。”

一声轻微的脆响。沈知白手中那柄温润的玉匙,竟在她指尖无意识的压力下,生生断为两截!断口处,玉质温润依旧,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。

殿内瞬间落针可闻。方才因解决陇右马赋而稍显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,一股无形的、沉重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,重新弥漫开来。波斯商人萨迪克垂着眼,嘴角那抹谦恭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。

“陛下息怒!”林墨棠立刻奉上一柄备用的银匙。

沈知白接过银匙,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白。她没有再看那碗羹汤,也没有看那片承载着凶险预警的酥鸭,目光投向殿外。日头已微微西斜,将殿前巨大的蟠龙金柱拉出长长的影子。她沉默着,那沉默如同即将喷的火山口上凝固的岩石。

“传旨,”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,“工部尚书、侍郎,并江南道河道总督,即刻递牌子觐见。朕,就在这紫宸殿…等着他们。”最后几个字,轻飘飘的,却带着千钧之力,砸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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