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间内熏香袅袅,展伯钊躬身推开雕花木门。
卫云姝瞥见顾暄袖口暗绣的睚眦纹,忽地轻笑:“顾公子这般纨绔做派,倒是将‘以德报怨’演绎得别具一格。”
顾暄反手合上门扉,铜锁“咔嗒”轻响。他指尖抚过卫云姝发间东珠,语气轻佻如勾栏调笑:“公主这般护着臣,倒叫臣想起幼时养的那只狸奴——”
“啪!”
卫云姝拍开他不安分的手,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寒光:“本宫可不是你那些红颜知己。”她忽地逼近半步,牡丹香混着血腥气萦绕鼻端,“顾公子若真想报恩,不如说说这刀疤的来历?”
顾暄瞳孔骤缩,喉间那道疤突然火烧般灼痛。
他忆起十岁那夜,继母端着药碗柔声哄他喝下“补药”,父亲在门外数着剿匪的赏银。若非他佯装失足跌进火盆,恐怕
“公主当真要听?”他忽然擒住卫云姝皓腕,将人抵在博古架上。
“不听了。”卫云姝耳尖发烫,攥紧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:“上回多谢你的那件披风……顾大公子对上次剿匪之事可还满意?”
顾暄指尖摩挲着青瓷盏沿,茶汤映出他眼底笑意:“公主给的惊喜,可比臣预想的还要大。”他说的倒是实话,原本只是借剿匪洗刷纨绔之名,却不料景仁帝金口玉言的嘉奖,让杨尚书几家彻底与他绑在一条船上。
窗棂外忽地卷进一阵秋风,吹得烛火摇曳。
卫云姝看着墙上纠缠的影子,想起前日杨夫人进宫谢恩时,话里话外都在打听顾暄婚配。如今满京城都道浪子回头,却不知这人皮下藏着怎样锋利的獠牙。
“最难得是晁家。”顾暄突然压低声音,惊得卫云姝手中茶匙撞在盏沿,“卫国大将军的寡妻独子,这份人情可比万两黄金还重。”
卫云姝别开脸去看屏风上的山水图,墨色山峦间仿佛又见前世烽烟:“本宫倒要问问,顾大公子对这番局面可还满意?”
“公主舍得与司徒家撕破脸,臣岂敢不满意?”顾暄突然倾身,松柏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,“只是好奇,齐国公府近日张灯结彩要纳新人,公主怎么还有闲心与臣在此饮茶?”
卫云姝霍然起身,石榴红裙裾扫落几片菊花瓣:“你监视本宫?”
“臣这叫未雨绸缪。”顾暄指尖拈起落在案上的花瓣,嫣红衬得他指节越发苍白,“毕竟公主若与司徒世子重修旧好,臣这颗棋子……”他忽地轻笑,花瓣碾碎在掌心,“就该换个棋盘了。”
茶香陡然浓烈起来,原是炭火上的铜壶沸了。
卫云姝盯着汩汩白雾,忽然想起前世顾暄这个人人唾弃的纨绔,竟暗中护着三万流民退守苍梧山。
“本宫要的不是棋盘。”她转身时发间金步摇撞出泠泠声响,“顾暄,你看这西魏江山——”
窗外忽地炸响惊雷,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。
顾暄望着她映在窗纸上的剪影,喉结动了动:“公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?”
“去岁黄河决堤,今春北地大旱。”卫云姝指尖划过舆图,在陇西道重重一按,“户部却说赈灾银两充足,顾大公子信吗?”她突然轻笑,眼底却结着霜,“你可知那些银钱进了谁的口袋?”
顾暄神色骤变。他上月才从陇西回来,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。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跪在官道旁,官兵的马鞭抽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。
卫云姝指尖还沾着茶水,在紫檀木案几上画出蜿蜒曲线:“东陵王城往西三百里有片盐碱地,正适合栽种俪兰。”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,映得她眼底跳动着金芒。
顾暄盯着舆图上那点水渍,喉结滚动得厉害:“公主是要用紫色俪兰,换东陵十年粮仓?”他忽然想起去年在陇西见过的流民,那些枯瘦的手扒着粥棚木栏的模样,与案几上渐渐干涸的水痕诡异地重合。
“准确说是二十年。”卫云姝蘸着冷掉的茶汤继续画,“东陵王室为集齐十二色紫绶,去年竟用三座铁矿与南诏换了两斛骨螺粉。”她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,在代表东陵的水渍旁点了个墨点。
窗外骤雨初歇,檐角铜铃叮咚作响。顾暄突然起身推开雕花窗,夜风卷着潮湿的桂花香扑进来,吹散了满室茶烟。
他转过身时,月白色袍角沾着几片碎叶:“臣上月途经普亚山,见到东陵商队为运骨螺粉,折了十七匹骆驼。”
卫云姝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案沿,发出清脆声响:“所以我们要赶在秋市前,让紫色俪兰开遍东陵贵族的后花园。”她说着从袖中取出绢帕,展开是朵风干的紫色俪兰,“这种颜色,可比骨螺染的鲜亮十倍。”
顾暄接过干花时,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掌心薄茧。
“公主可知东陵行会的规矩?”他突然蘸水在案上画了三个同心圆,“每个行会至少要打点三名主事。但若是”指尖戳破水圈,“我们买下整个桑蚕行会呢?”
卫云姝瞳孔微缩。
前世司徒长恭只知贿赂主事,却不知东陵行会最忌吃独食。她正要开口,忽见顾暄从怀中掏出本泛黄账册:“臣三年前救过东陵茶商会的少东家,这是他们行会的暗账。”
烛芯又爆了个灯花,将两人影子投在绘着《千里江山图》的屏风上。卫云姝望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圈,突然轻笑:“顾大公子这纨绔装得,倒是把全京城的眼都蒙了。”
“不及公主。”顾暄突然倾身,松香混着雨后的青草气扑面而来,“谁能想到临川公主畏寒是假,在行宫种了满山要人命的花才是真?”
卫云姝呼吸一滞。
前世她到死都守着这个秘密,连司徒长恭都以为那些俪兰是观赏之用。正要后退,额间忽然触到微凉的绸缎——顾暄的束发飘带不知何时松了,正垂在她眼前晃。
“预售球茎这招甚妙。”顾暄恍若未觉,指尖点着绢帕上的干花,“但若是将明年的收成拆成十份,每份单独作押。”他蘸水写了个“契”字,“东陵那些钱庄,最吃这套把戏。”
卫云姝望着水迹未干的字迹,突然记起前世司徒长恭拿着她写的计划书时,也是这样眼睛发亮。
只是那人贪婪,非要现货现银,生生折了七成利。而顾暄此刻想的,却是如何把东陵的钱庄都拖下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