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艰难遍(十九)CTwalk
松田阵平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种事。他现在也才处在二十二岁的夏天,一切都在蓬勃生长、一切都在向上升腾的二十二岁,整棵树都喧闹、整片天都燥热的夏天。他没想过,就在自己家里也会有这样坚硬冰冷的地板,这样密不透光的窗帘,他最好的朋友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,而他对成因毫无头绪,也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不能挪动……他拖过海绵垫来小心翼翼地将萩原放平。松田紧盯着幼驯染的脸,他看到萩原发尾的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把垫子打湿了,像刚上岸的人鱼那样拖下一片暗沉的阴影。
人鱼岛。自从知道萩原去了那里,这段时间他都在不停地关注着人鱼岛的新闻、在社交媒体上反复搜索这个地点相关的信息。但他只看到了什么长寿婆在天上飞的无厘头图片,以及一堆乱七八糟的猜测。这会和萩原现在的情况相关吗?
也许他应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“这都是些什么啊”,但也只能对着一切正常的幼驯染理直气壮地说出来。他现在不敢轻飘飘地忽视任何事。
检查过体征,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。去医院,这种时候至少该去医院。叫救护车。没有什么病历可以带,萩很健康……萩他应该是很健康的。
准备好证件。提前打开公寓门,方便救护人员上楼。
……他们公寓的电梯能不能放下担架?他之前从来没关注过这种事情。
电梯门在他面前自动打开,全金属的狭窄空间在他眼前敞开一个四四方方的银块,而松田只是死死盯住电梯一角:此时此刻在他眼中,以电梯角落为原点展开一个坐标系,三条坐标轴无拘无束地延伸。他丈量着电梯的尺度。
松田的空间感很好,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。就算是乱七八糟的引线,在他眼中也井然有序、各归其位;然而此刻这空空荡荡的电梯在他眼里很复杂。突然之间,电梯内壁上每一道划痕都变得清晰、每一点破损都开始生长。仿佛那些痕迹在转瞬间重新生成,他耳膜上刮过千万道指甲擦过金属壁的声音。
就好像它从来都完好,只在被他观测到的瞬间才突然崩坏、变得伤痕累累。
——就好像他从来都快乐、健康且挺拔,是在他看到的这一刻才开始承受能将意识压入深水的重量。
他……他没有想要忽视这一切,他没有想到过要移开视线。但是怎么就会这样?是什么在磨损他、什么在消耗他们?
好了,松田阵平。他转回身去。
电梯能放下担架。它能承担你们两个和急救人员的重量,安安稳稳地把你们送到救护车前。萩他也没有真的倒下,你尚且有挽回的机会。只要眼前还有光,手中就有方向盘。只要身前还有路,脚下就还有油门。那就踩下去。不要畏惧未来发生的事。
司机会与副驾驶上的人一起面对未来,所以你现在要回到他身边去。站到他身前去。在失重感再次到来之前,你要试着替他感受引力、抵御引力。
松田用铰链缠住门把手、让它保持开启状态,随后安静地回到房间。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声,就像要尽可能地不再刺激谁的神经似的。
哪怕你可能感受不到,但是……
不用太担心,我在这里呢,萩。
他握住幼驯染的手,想要给他盖上衣柜中的外套;但放在最外侧、最显眼的那一件是黑色的正装,松田毫不犹豫地把它甩到了一边。他取过另一件外套给幼驯染盖好,把对方的手握在手里,开始数起了他的脉搏。
数字一点点加上去,他看到萩原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。
爆炸物处理班的王牌警官讨厌倒计时。但他从不畏惧正向行走的时间-
睁开眼时,先看到五颜六色运动服领口的萩原:……这就是五彩斑斓的黑吗?!
[宿主,您终于醒了……要是您已经成为了代号成员本系统还可以说一句“酒醒了”调节气氛,但现在您只是边缘成员,纯完蛋。]系统悲伤道,[帮不了您了,您准备面对疾风骤雨吧。]
其实到现在,萩原还没感觉到他的手正被握着:说实话,他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手。清醒的只有意识,他只能勉强睁开眼睛。但是有些事即使是闭上眼睛、哪怕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,也很明显。
“不会有什么……疾风骤雨的,”头痛让他的思维断断续续,即使是在心底回应系统也很吃力,但萩原立志不再做让人等待的人,“在海上才会有疾风骤雨。研二酱现在……在家里。”
小阵平也许是会撕裂天幕、带来疾风骤雨的闪电,但这里是家里。这里不会有什么疾风骤雨。
“不要真的以为小阵平是很暴躁的人啊,系统亲,”萩原漫不经心、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,“他才不会因为这种事生研二酱的气。”
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掌心的热度。炸弹内部的红蓝线像交织错落的血管,会剪断它们终止死亡倒计时的手指此刻轻轻搭住他的脉搏。
萩原本来想说些什么话。但是他实在太累了,这感觉又太安心:在他反应过来之前,他就又睡着了-
“脑电图反应异常活跃?”松田感受着救护车顶的光,那东西明明灭灭,像警车的灯光那样一下下扫在他脸上,这里却不是他熟悉的地方,方向盘在别人手上,“医生,能请您具体解释一下这个指标代表的含义吗?”
医生递过仪器吐出的纸张,松田下意识捏住它。薄薄的纸张上还带着点温度,如果他伸手按上去,油墨就会像血一样黏黏地沾在掌心上。他生怕那些字符全都是正在流出的血,因此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紧紧地盯住了它们。
“先生您别急,目前为止就是字面意思,不一定是疾病指征,到院后再做4+4的脑电图确认一下,”医生一点点拆掉贴片,方便等下将人带下担架,“嗯……就是分别记录睡眠四小时、清醒四小时的脑电图波形,进行分析。所以等下到院之后,您可能要为这位病人办一下住院手续。”
松田干脆点头,“没问题医生,请您正常安排治疗方案。陪护人员和金钱方面都不用担心。”-
“什么?萩原才刚放了年假,你告诉我他要再请假一星期?”上司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,“然后你也要请一星期?我刚才颁布什么新规定了吗,我们爆处的王牌出门要单双周限行?”
松田没有生气,也没有着急。他只是平平静静地编辑着发给伊达航、拜托对方拿日用品过来的短信,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远,还带着不紧不慢的敲击声,“抱歉。目前看来是一星期,之后可能还要视情况再续。”
“萩之前状态就不太对,年假回来之后我发现他在家里晕倒了,”他没有遮掩的意思,把情况原原本本说了出来——虽说他会冲在最前面,但他从来不是那种会放弃支援的类型,“医生说需要住院进一步检查,我也希望他能再好好休养。如果爆处有紧急情况,我会过去处理的。”
上司有些复杂地停顿了片刻。
“……松田,”再开口时他说,“你比我想象得成熟很多啊。”
而卷发青年手下生风地编辑完短信,也没露出什么开心的神色。
“只是现在需要这样应对,”他像是在对上级解释,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,“心浮气躁乃大忌,您说对吧?”
爆处机动队的管理官轻轻叹气。他并不是在从警的第一天就成了不出外勤、固定工作内容是坐在办公室喝三杯咖啡的管理官,也不是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孤身跳进了警局里位列仙班。
但现在他如此孤单,而且孤单得很自然、很常见。真的很常见,端着餐盘去警视厅食堂看一看,有许多爆处警官都是一个人坐着,对面的位置空空荡荡,没有人想要去并座。无论是普通人还是王牌,哪有那样的天幸能一次次逃脱?
只能自我安慰。至少每一个爆处人的牺牲都是轰轰烈烈的。
如果是刚刚落到这个境地的警察,没准还会下意识脱下外套来放到对面占个座,然后才反应过来没有这个必要。认识他们的人路过时,会把那件外套从无人倚靠的椅背上摘下来,拉扯平整,好好地搭回他们肩上。
有些时候碰见萩原和松田一起上下班,他都会有点羡慕呢。他想一直看到他们。萩原放年假的这段时间,已经有不止一个老警察欲盖弥彰地找他打听萩原去了哪里了。有时候他想逗逗他们,还会装出一副很伤感的表情。
——是不是不太吉利啊?他是不是做错了?
“……别想太多,吉人自有天相,”爆处作风务实,自上到下都没有什么训话的习惯,更没培养出什么上级风范,此时此刻上司也只是在对自己的心劝导,“假我批了,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。”
松田就笑。像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样笑。
“谢了,”他说,“还真有要帮忙的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