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咳咳……”
大哥的咳嗽声让大嫂的话茬戛然而止,她看了眼自家夫君低头知道说了扫兴的话,便下了台阶拉赵明熙的袖子,谄笑了两声拢起坠在耳边的发丝,“来来来,你难得回来,今晚让你尝尝几个嫂嫂的手艺。”
她走到灯下,赵明熙看的更清楚了。
大嫂,原来可是最好看的,如今,满面憔悴,神采飞扬的眼尾也坠了。
“大嫂……”
“别说了快进屋快进屋,大家快看看呀,看谁来了?几个小的快点起来叫小叔叔呀!你瞧瞧是不是都长高了,看他,还换牙了呢!”
赵明熙一走进内厅,慌乱的人群立马停了下来看向他,每个人的双眼都是惊恐后的无神疲惫,就连坐在小矮凳上,他最小的侄子也是如此,端着自己的虎头帽不吵不闹也不知道笑。
不光是大嫂,就是其他几位嫂嫂也是如此,布菜倒茶脸色蜡黄,一见叔叔回来了,双手抹了抹围裙都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都愣着干嘛呀?还不赶紧给小叔让座?”
大嫂笑着,可似乎还带着哭腔,她抹了把眼泪手脚利索地张罗这么一大家子。
几个平常不屑于干活的哥哥们也都是抱孩子的抱孩子,拿碗筷的拿碗筷跟所剩无几的丫鬟小厮们搅在一起,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忙乱,孩子哭闹桌椅板凳碰撞,连房顶上那一盏桃红色的巨大宫灯也跟着晃动,金穗颤颤巍巍好像马上要掉到圆桌上的汤羹里。
以前赵府的小年夜,都是摆在园子里的大席,要足足五桌才能坐下一大家子人。
今晚不光都挤在屋里,也仅仅是一张圆桌,大家挨在一起胳膊都伸不开,稍微一抬手还能碰到脑袋后面的琉璃花瓶。
宫灯不停地晃着,烛火的光影躁动地扫在内厅怎么也停不下来,被强行按到次座的赵明熙只觉得眼花缭乱,眼前不停地有人步履匆匆,也不知谁还喊了一声,快把外面的灯熄了,小心让别人瞧见。
过了差不多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,全家人才一个不落的落座,肩膀挨着肩膀挤的厉害。
赵明熙只觉得太阳穴都在嗡嗡响,他叫了声旁边的大哥,许久不说话的大哥好像如梦初醒般,放下筷子腾地一下站起来,召唤自己的妻子,“快把老爷子老太太请出来吧,开席了。”
“对对对。”
大嫂似乎是忙乱了,刚拢在耳后的发丝又落了下来,她好不容易坐下又费劲起身要往里屋走,走了没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低头把腰上的围裙解开,擦干净掌心这才跑了进去。
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么快,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那么一层阴影,摇摆不定的宫灯在每个家人的脸上扫过,赵明熙挨个看去,竟是一个都不认识了……
“小叔叔……我想吃糖……”
坐在大哥怀里的大侄儿突然拽了拽赵明熙的衣袖,孩子吧嗒着嘴眼里尽是懵懂,赵明熙低头一瞧赶紧起身抓了一把糖就要塞过去。
“明熙,别给他吃了,他今天已经吃了一颗了。”
抓满糖的手被大哥生生按了回去,小侄儿的眼睛也随着慢慢被按下去的手垂了下去,他也没有央求,只是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坐着,继续吧嗒着嘴。
“老爷子,老太太来啦!”
大嫂喜庆的声音响起,可算让沉郁到连孩子都不说话的气氛缓和了些。
“爷爷!你看我的小老虎。”
“我要跟祖母一起坐嘛!”
“…………爹,爹?”
赵明熙倒抽一口冷气捂住嘴巴,他撑着桌面起身,这声爹……这声爹叫的。
“小叔叔,你怎么哭啦?”
“小叔叔……小叔叔?”
小孩子坐在爹爹怀里,瞪大眼睛拉扯着小叔叔的袖子,却没注意到,就是自己的亲爹怔怔盯着桌面上的一碗鱼头汤,也红了眼睛。
赵府的顶梁柱,陇南大名鼎鼎的赵老爷,南方盐霸。一朝变天,老的不成人形。
以前走路虎虎生风,今晚,竟然是被夫人和儿媳架出来的,一夜白头,勉强梳服贴的白发也干枯如杂草,嘴里开开合合也不知道嗫嚅些什么,满脸皱纹里的一双浑浊双眼勉强抬起定在小儿子身上就要抬手去抓。
急急往前走了几步,竟是一个趔趄!
“爹?”
赵明熙眼疾手快地扶住自己的父亲,泪眼相对,那双手抖地厉害是怎么抓也抓不住了。
赵老爷如今病的仿佛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,他双腿打着摆子,尽力让十指去握住幺儿的手,儿子哭的红了眼,老人家瘪着嘴愣是一滴眼泪没往下掉。
他还是以前那样严肃,可是看起来比从前,要足足老了十岁啊!
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
赵老爷甩开夫人儿媳的手,只一只手拍着儿子的手背,一手倔强的撑起自己的拐杖,咚咚敲了两声,颤颤巍巍地佝偻着腰坐下来,不看他这曾引以为傲的一大家子,只低着头眼神闪烁,咳嗽了两声,硬生生憋出了一句洪亮的话来。
“吃饭!都坐下吃饭,你也坐下吃!”
父亲的手掌压在肩上,已是软绵绵的无力,赵明熙半张着嘴抹了把眼泪挨着爹坐下。
小时候他因为害怕父亲很少挨着坐,没想到这次挨着的父亲,这么老了?